银川昼夜不分的地方,不在市中心,在闽宁镇原隆村。
凌晨五点,银川市西南角与闽宁镇的交界边缘,有一处自发形成的劳务市场:没有招牌、没有场地,围绕十字路口,成千临时工们聚在这里,等待工作机会。
他们的造型大同小异:背个包,或挎个手提袋,里面是帽子、衣服,还有午餐。
接到工作的人们挤上一辆辆面包车,直奔葡萄园。
出土埋土、修建架面、榨季采摘、除草剪叶……贺兰山东麓葡萄园的骨架,被这群人撑起。
闽宁镇 原隆村
开播即神剧的《山海情》,让「吊庄移民」这个群体走进大众视野。
剧中,为了摆脱贫困,涌泉村的村民们从黄沙漫天、「苦瘠甲天下」的宁夏西海固地区,北迁至位于宁夏平原、更适宜耕作和生存的闽宁镇。
原隆村
距离闽宁镇仅10分钟车程的原隆村,正是现实里的「吊庄移民」。2013年,村民们从固原隆德整村搬迁而来。全村统一规划建造,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小院从空中看上去就像是集成电路,地址也很数字化:x组x排x号,配上葡萄图案,村落属性一目了然。
村民们搬到这里后就过上了「靠葡萄吃饭」的日子,杨奶奶就是其中一个。
杨奶奶
11月的贺兰山东麓,冷风彻骨。风扑过来的时候,携带着葡萄园依然裸露在外的沙土,整片园子光秃秃的,了无生气。
杨奶奶和她的工友们正忙着将这些光秃秃的葡萄藤完好地安放在土里。随着覆土机响起轰鸣,沟地两侧的葡萄藤顺势被黄土覆盖,种植人员紧随其后,用铁锹完成最后的补埋,葡萄藤最终掩埋在40cm厚的土壤里。
这个工作小组有二十几人,基本都是四五十岁的妇女,最年轻也有三十多岁。务工需求也很类似:家里有孩子或老人需要照顾,出不了远门,就近打点散工。
从哪接来的,还送到哪去,这是招用临时零工不成文的规矩。
等到十几个小时工作结束,领取120—150元不等的日薪,她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被面包车拉回原始地。
她们不止在一家园子里干活,今天这家,明天那家,不固定,只有这样才能把十二个月的工作时间填满。因为没有其他技能,也没有田地可耕种,在劳务市场打一份日结的体力活,日复一日,直到干不动的那一天。
杨奶奶和她的工友们属于较早一批的移民,也是最早进入葡萄园里干活的。
一开始的主要工作是捡石头。贺兰山下的荒滩乱石嶙峋,把乱石捡走,才有了葡萄园的可能性。
随着葡萄藤缓慢生长,杨奶奶们的工作也日渐多元:葡萄展藤、出土、剪枝、采摘、埋土……四季流转,杨奶奶们的劳务技能逐渐成熟,和葡萄达成默契。
榨季采摘和出土埋土,是用工需求量最大的时候,尤其特殊的年份。
与国外很多葡萄园较为发达的机械化作业不同,中国主要的酿酒葡萄产区还需要依赖大量的体力劳动者,特别是冬季埋土、春季出土展藤和夏秋季的采收环节。
在很多地形崎岖的葡萄园里,机械能做得很有限,大部分农事工作还需要依赖人工完成。
至于采收,几乎全部依靠人力,而且需要与时间赛跑,短时间内完成,
2024 年 9 月,一场连绵大半个月的阴雨,让进入榨季的贺兰山东麓遭遇了始料未及的一击。
这场连续性的阴雨天气自 8 月 24 日开始,一直持续至 9 月 20 日结束,中途除偶尔一两晴日外,基本每天都有降雨。
榨季采收
9 月 17 日中秋节,是难得的一个晴天,不少酒庄都抢着这个空当采收。「只要不下雨,拖拉机进得去地里,能采的都开始采。」
比起采收,更贴合今年榨季的说法可能是「抢收」:和老天抢时间,和同行抢人手。
「今年劳工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迦南美地酒庄主王方说,晴天一共就那么几天,所有酒庄纷纷扎堆采收,人手供不应求。
另一方面,连续阴雨天气导致全区农作物受损,这些日子,地里的玉米、马铃薯、大枣和枸杞陆续都在抢收。
「今年雇人特别难,全是自己来。」
随着用工需求大增,雇工的成本也水涨船高。
往年,采摘工都是按筐计价,降雨导致采收难度普遍增大,这种结算方式很难再招到工人。
「今年我们都是按小时算,跟工人说好,你只管剪好葡萄,坏的留下来,算下来今年采收成本相当于往年的两倍。」
采摘的用工难并没有随着榨季结束而得到缓解,紧接着到来的埋土,让各酒庄又进入了新一轮的抢工。
立冬到来,风雨、干湿、光照、气温等处于转折之期。北方大部分产区此时正迎来了另一番动作——当气温下降到零下15℃以下,就要对葡萄埋土防寒,以避免在冬季裸露风干、根系受冻、枝蔓爆裂,甚至直接冻死。
每年10月底到11月中旬,赶在土温接近0℃尚未结冻之前,北方葡萄酒产区的「埋土」就提上日程。
剪枝、滴灌、压条、机械埋土、人工覆土,这条流水线上需要的人工不比采摘少。虽然已经有些酒庄开始使用机械埋土,但机械难免有遗漏,特别是在埋土和出土这个环节。
怀来、宁夏、新疆三个产区尚不能做到机械设备的完全替代,每年都要在埋土上投入巨大的人力成本。
其中,新疆焉耆产区的每人每天的用工成本在120~150元;怀来产区男工120~150元,女工在100~130元;宁夏产区在100~150元。
负责张裕各产区机械化种植的张鹏表示,新疆产区甚至遇到过葡萄基地手持现金都招募不到工人的情况,劳动力短缺,受季节限制,农忙时,一些产区还会涉及与附近的其他种植业内卷抢人,「比如苹果园的收益高,开到350元每天,那葡萄园的用工就更加雪上加霜。」
像博纳佰馥这样的小酒庄,凡事都是庄主自己来干,包括亲自去村子里抢人。
「冬天我们都是自己到原隆村抢人的,主要是埋土的工作太累,愿意干的不多。」
很多庄主发现,来地里劳作的人当中,上年纪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70多岁的老农。
「看到颤巍巍的老农在你家的葡萄园里顶着烈日辛勤劳作,内心肯定是七上八下。把劳务经纪找过来抱怨几句:这都找的啥呀!但又不敢说得太狠,害怕得罪了劳务经纪,他一生气不跟你干了,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其他团队来代替。」
数据显示,目前国内葡萄园工人普遍以45岁以上的劳动力为主,平均年龄在63岁左右,且以女性居多。
受城镇化发展影响,从西往东,各产区葡园工人的平均年龄依次递增,东部产区甚至能看到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在地里干活。
也有业内人士「杞人忧天」:等这一批老奶奶干不动了,葡萄园里是不是就招不到工人了。
贺兰山东麓的葡萄品种大都来自欧洲国家。欧洲葡萄耐干旱不耐潮湿,而我国南方雨热同期,夏季潮湿很容易带来病虫害,所以欧亚种酿酒葡萄在中国通常只适合在北方种植。
但欧洲葡萄也不抗寒,在北方地区基本需要埋土防寒,这也是葡萄管理中成本最高的一项,耗费数倍劳力的同时,也给葡萄藤的长期健康埋了雷。
「同样1000亩葡萄园,澳大利亚的夏桐酒庄,只需要三个人来管理;在宁夏夏桐,需要50个人。可以想见,单论劳动力成本,就是免埋土品种的十几倍。」
夏桐酒庄总经理苏龙几年前就在寻找在宁夏的葡萄园里种植免埋土品种的可能性。
「埋土出土它是一个短期集中用工,贺兰山东麓现在的种植面积劳动力还可以勉强覆盖,那再过十年呢,如果说面积大到一定程度,没有人来给你埋土了,你哪怕一小时500块钱没人干,所以这种短期用工矛盾这个事情是个很大的一个风险。」
宁夏产区所有葡萄园每年在埋土防寒这一过程中所花费的成本,占据全年种植管理成本的比例是令人心痛的。这心痛中还深藏着每年4月开春展藤时,一些葡萄树在操作中所受到的冻伤、折损,甚至死亡,尤其是老藤的折损对于酒庄来说简直是锥心之痛。
「在西班牙、法国、澳大利亚、西班牙,都会有百年葡萄藤,但在我们目前这种埋土条件下,葡萄藤想要健康地长到一百岁,很难。」
葡萄藤随着生长会越来越粗,埋土时不可避免地会使年龄大的树藤受到伤害,这也是为什么几十年的老藤在我国大部分产区表现出「物以稀为贵」原因。
葡萄种植是一个持久的过程,每年一次的埋土出土,都会对土壤的生物环境产生影响,数年的反复,最终会由量变转化成质变。
「在产业刚刚起步,甚至说产业发展不完善的情况下,我们学习国外的一些东西,用国外的直接现成的东西,对我们的产业是很好的促进。但是发展过程中,这些欧亚种品种在我们的气候条件下,可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比如说我们要冬天要埋土,那我们就要考虑是不是需要变一变了。」
在美国、加拿大及东欧等一些同样具有冬季严寒或夏季多雨的地区,已经开始种植抗性强的非欧亚种抗性品种,特别是近十年来,以德国和意大利为首的育种单位,在加速培育具有欧亚种品质但抗寒抗病的酿酒品种。
「与其费力地高攀、伺候欧亚种传统酿酒葡萄,还不能达到优质葡萄酒的生产目标,不如选育一些抗性好、生态适应性好同时品质又较好的抗性品种。」
「冬天不用下架埋土,叶子基本没病,打药少,管理轻省,既生态又环保,还能为消费者提供生态的富有营养的产品,何乐而不为呢?」
范培格教授所在的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1954年成立了葡萄研究组,启动葡萄资源收集与育种的工作,并设立了「抗寒酿造葡萄新品种培育」的课题,主要目的是获得能抗-25℃低温、在华北一带不需埋土防寒,且含糖量高、适于酿酒的新品种。
几十年来,在选育葡萄新品种的过程中,目标变得更加清晰,如酿酒葡萄新品种选育目标除了抗寒旱免埋土外,还根据西北地区晚霜严重的情况,培育晚萌芽酿酒葡萄品种。
抗寒旱品种:北玫
目前植物研究所已经选育出了符合育种目标的抗寒旱酿酒葡萄品种7个:北红、北玫、北玺、北馨、新北醇、北醇、北全,早熟鲜食葡萄品种10个:京香玉、京艳、京蜜、京翠、京焰晶、京秀、京亚、京玉、京优、京早晶,在我国推广面积150多万亩。
抗寒旱品种:北馨
在贺兰山东麓最北端的土地上,玖禧酩庄种下了北玫、北红、北玺、北馨、北冰红等六个由中国自主研发的高耐寒试验新品种,目前已经有四个品种实现冬季不用埋土越冬。
玖禧酩庄位于贺兰山的尽头,气候条件相较于其他产区更加极端。夏季气温要比宁夏中部地区高2℃,冬季则受到西伯利亚寒流影响,气温比银川低4℃,在每年春季也更容易遭受晚霜冻的侵扰。
新品种在冬天不需要埋土
「目前,困扰新疆、甘肃、宁夏等西北产区最大的难题还是传统欧亚种的酿酒葡萄冬季需要埋土越冬。」解决酿酒葡萄埋土越冬的核心问题是玖禧酩庄酿酒师梁玉文的理想。
「想在我们宁夏最北端的石嘴山产区把酿酒葡萄抗寒埋土这个问题解决,所以这片园子也是我的试验园。目前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这方面的栽培技术和酿造工艺已经基本上更新完善,可能今后就要进行大量推广了。」
玖禧梦:中国高抗寒酿酒葡萄「北红」、「北玫」、「北玺」与「北馨」,以及野樱莓的果实等混合酿造
回想宁夏产区发展之初,最多的质疑来自「气候严峻」——中国北方葡萄酒产区的干旱寒冷根本就不适合欧亚酿酒葡萄的生长,冬天靠埋土防寒过冬可以支撑多久?
之后,这些声音被数家酒庄所获的几百个国际顶级葡萄酒赛事的奖项淹没了。但是,气候严峻这个问题依旧悬挂在中国北方葡萄酒产区的上空。
每年三月下旬四月上旬,所有酒庄的种植师一边紧张地关注着天气变化,酒庄人事管理另一边联系着附近地农民准备着下地干活。这个时候酒庄缺乏大量劳动力,但园中的葡萄树在这场拉锯战中根本承受不起时间的怠慢。
若酒庄提早展藤,葡萄可能遭受春天晚霜而发生冻伤的危险;若推迟展藤,埋在地里的葡萄萌芽将会在出土时受到机械损伤以及见光灼伤。这一切都让此时的工价变得高昂起来,酒庄需要为了保护自家的葡萄而争夺时间与劳动力。
「埋土是我们的风土之一这是肯定的,但是我觉得现在需要战略性的思考,因为在果树培育一个品种的周期最少是10年到15年,如果在10年以后,能有一批不埋土的品种种到我们贺兰山东麓的葡萄园里……」苏龙为产业的可持续发展表示担忧。
「中国的葡萄酒产业应该寻找更多可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图源:玖禧酩庄、老王、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