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伊始，贺兰山榨季将至。当庄主、葡农、酿酒师正摩拳擦掌迎接丰收之时，等来的却是一个魔幻开局。
8月8日，银川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
8月24日，银川气象台升级暴雨黄色为暴雨红色预警；
9月3日，银川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
回望整个榨季，迦南美地庄主王方苦笑说，「往年的天气预报从来没这么准过。」不仅下了几场暴雨，连着20多天阴雨绵绵，一个月降雨200mm，完成了往年一年的KPI。
耕耘宁夏葡萄酒产业36年，王奉玉望着破了口子的天，破口大骂：「老子也没见过，什么狗屁年份下这么多雨，还这么潮湿。」
雨停了几天，贺兰晴雪酿酒师张静带着人见缝插针地抢收葡萄，「往分拣台一站就是11个小时。」银色高地庄主高源果断作出决策，「提前抢收最好的田块，品质中下等的，我们基本抱以放弃的态度。」
在更大的现实中，酿酒人的焦虑、无奈和不甘仿佛被真空隔绝。「贺兰山绿了，全市的人都很开心，纷纷上山挖沙葱了。」海悦仁和庄主李婕半开玩笑吐槽，「酿酒人心态崩了，一度开始讨厌起沙葱了。」
连续降雨后，贺兰山中出现了野生鹿群
人在大自然面前，渺小，脆弱。尤其对于农业生产来说，老天爷打个喷嚏，都能收走地上一半的庄稼。
贺兰山冬季寒冷，夏季炎热，昼夜温差大。为了种好葡萄，葡农每年都要多做两道工序：冬天把葡萄藤埋进土层，抗寒保墒，来年春天再挖出来。
人工埋土
人工出土
出土后，一株株葡萄树正式走上了命运多舛的取经之路。
张静还清楚地记得，今年4月23日，刚从土堆里伸出懒腰、长出新芽的葡萄树，迎面遇上春天第一次霜冻。年过八旬的庄主容健、种植师小牛还有酒庄的小伙伴守在葡萄园，一宿没合眼。
图源：张静
22日午夜12点，小牛采取放水、滴灌等预防措施，利用比热容减缓温度下降；
23日凌晨4点，葡萄园温度骤降，十几分钟内从8度降到2度，一个小时后降至0.7度，容健带着人点燃干草、枯藤和旧果梗，进行烟熏保温；
清晨6点半，葡萄园捱过霜冻，迎来黎明。
图源：张静
太阳从地平面泰然升起，张静心有余悸发了一条朋友圈：「烟雾还未完全散去，阳光已洒向葡园，酒农的心里踏实了。」
图源：张静
从事葡萄酒行业20多年，张静始终怀着对土地的敬畏。种葡萄不在一朝一夕，投入巨大的人力和心力，也未必能换个好收成。
然而今年入夏后的天气，让张静也有些措手不及。
「开春我们遇到霜冻，还算幸运，通过防护措施，葡萄们顺利发芽开花结果，我们都蛮期待今年的。但进入7月份，雨水开始变多，到了8、9月，连着28天的阴雨天气，雨量特别充沛。对于贺兰山的自然环境来说，生物多样性更丰富了，但对于葡萄酒产业来说，我们面临着极大的挑战。」
常年干旱的戈壁滩离奇出现了「黄梅天」。采，还是不采？每天一睁眼，王方脑子里的小人开始打架。
往年采收季，宁夏的庄主和酿酒师总是担心葡萄太甜、太熟，导致葡萄酒度数太高。但今年连续20多天的降雨，首先影响的就是葡萄的健康和成熟度。
空气潮湿，葡萄园通风透光性较差，霜霉病、灰霉病、酸腐等病害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大规模爆发。另一边，葡萄的糖酸酚类物质还没有达到完美的状态。
「面对前几次暴雨，我还是比较乐观的，迦南美地的葡萄都没有得病的迹象。我也不信天气预报真有那么准，连下那么多天雨。」
等两天，再等两天，雨还是没停，王方有些坐不住了，她穿着雨靴下地看葡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每两天看一次，变成一天看一次。最后变成早上一次，下午一次，越来越紧张。」
下过雨的葡萄地湿软黏稠，靴子陷进去又拔出来，人勉强能走动，拖拉机却失去往日的威风，不多久便陷进泥地。一切计划停摆了，所有人都在等雨停。
王方的父亲、贺兰晴雪创始人之一王奉玉望着这天、这雨、这葡萄叹气。他想，种葡萄怎么就这么难？「要么霜冻，要么下雨，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所有方法论在不可抗力面前不起作用，让人徒增无力感。
9月19日，雨停了。各酒庄四处增配人手，见缝插针地抢收葡萄。产区几万亩葡萄等着被采收，劳工缺乏又成了大问题。晚上10点多，王方在分拣台双手翻飞。「今年人工不好找，我们酒庄老弱病残都冲在第一线。」
老王与安娜 图源：王方
自从转型生物动力法种植，「抬头看月亮」成了银色高地庄主高源的日行一事。中秋节前后，满月的潮汐力令地表水分上升。葡萄不断吸收水分，膨胀，然后到达临界值，果皮爆裂。
在连续降雨前，银色高地已经采收了佳美、巴贝拉、霞多丽、马尔维萨、长相思、维欧尼等早采葡萄品种，「白葡萄基本没有受到影响。」
图源：银色高地
但中秋节之后，晚采葡萄两天之内胀破开裂，减产了2/3——「在地里扔了1/3的葡萄，在分拣台上又扔了1/3的葡萄。」
看到葡萄的生长状况，高源果断调整了今年的采收策略，「以前我们把最好的地块留到最后才收，但因为这种不可抗力，我们打破以前的秩序，提前抢收了最好的田块。品质中下等的葡萄，我们基本抱着放弃的态度。不求数量，也要对我们的市场、品牌和消费者负责。」
图源：银色高地
原本24天的采收期，压缩在7天之内。高源带着酒庄的员工在采收机附近支起大灯，「提前和小伙伴们打好招呼，有家有娃的回一下，其他人住在酒庄。」
最晚的一天，凌晨两点钟，采收机周围还是亮如白昼。榨完最后一囊葡萄，高源松了口气。与其去想那些无可挽回的损失，她更愿意正面积极地思考问题。
「暴雨气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完全的坏事，宁夏曾经在12年、18年都有过类似的气候，丰沛的雨水保留了葡萄的酸度，给予它惆怅优雅的气质。」
2016年开荒种地、2018年建庄酿酒，海悦仁和的李景和李婕在种葡萄这件事上，感悟颇深。「每一年都觉得今年是最难的，回头看，去年都是小坑。」
2018年，同样是暴雨之后，李景种下的60亩黑比诺园子颗粒无收。那是李景准备酿酒的首个年份，三年开荒耕种，临了一场寂寞。此后每个榨季，他有了危机感，时刻警惕自然的无常。
7月27日，李景在马尔贝克葡萄园
今年8月初，银川还没有大规模降雨，海悦仁和的葡萄园提前经历了一次小考——西北狂放不羁的大风，吹倒了两排马尔贝克的杆子。
看着葡萄伏倒在地，来不及伤心，眼前最要紧的是补救方案。这头扶起葡萄藤加固杆子，过两天就要采收今年第一批黑比诺。「往年最担心的就是黑比诺，今年它却是唯一没有受灾害影响的品种。」
大风吹倒了马尔贝克的杆子，所幸葡萄们还是很健康
进入9月份，雨水持续不间断，最皮实的赤霞珠、马瑟兰开始破皮，减产50%-60%，甚至更多。「到了15、16号，我们开始调配人手，查看破损状态，制定采收计划。19号雨停，抢收状态好的葡萄，有烂果的坚决不上穗选平台，同时增加穗选人手，二次把控。一串中有一颗烂果，整串扔掉。」
分拣台两旁，酿酒人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低迷，「往年采收大家都兴高采烈的，今年都是低头默默把烂葡萄扔出去。」
图源：李婕
霜冻、大风、暴雨，老天爷喜怒无常，翻手云覆手雨都是葡萄的九九八十一难。
「不仅老天爷爱变脸，天使也要来找麻烦。」蓝赛庄主余晓佳很哀愁，「临近霞多丽和黑比诺成熟，一场鸟灾，又是连续20多天的降雨，致使葡萄园直接减产了70%。」
酒在陈年中因蒸发而流失的酒液，被浪漫称为「天使的分享」。但在现实中，享用葡萄的「天使」贪嘴又挑剔，和浪漫沾不上边。余晓佳好笑又好气说，「去葡萄地一看，我都要祈求鸟儿们口下留情了。」
1996年，余晓佳的父母开始在贺兰山东麓种植酿酒葡萄。从小就在葡萄园摸爬滚打，余晓佳也对葡萄的栽培管理异常上心。
蓝赛酒庄黑比诺单一园 图源：余晓佳
「一号地57亩赤霞珠，标准3米宽的行间距，株间距在80厘米到1米之间。这样种出来的葡萄长势均匀，基本没什么二次果。」
「黄羊滩25亩黑比诺的园子，从2021年改园后规划一株苗上不超过7串果子，亩控400公斤。按照这个标准，每年能做7、8000支酒。但从21年到现在，都不用人为减产，每年都达不到这个标准，今年估计也就1500支的样子。」
黑比诺葡萄 图源：余晓佳
黑比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酿酒葡萄品种之一，也是最难种的品种之一。尽管前有鸟害，后有暴雨，蓝赛酒庄的黑比诺园子顽强挺过了8月。「9月2日开始采收黑比诺，状态都超级棒。果穗健康，果粒饱满，站在分拣台旁的我们略显清闲。」
不平凡的年份里，也会从不平凡的事物中汲取力量。余晓佳在那片黑比诺园子里，看到老藤就像长者般从容，它说，「别怕，万般经历，都是一颗星辰。」
蓝赛酒庄采收夜 图源：余晓佳
国庆节之后，酿酒师邓钟翔发了一条朋友圈。明媚的配图，轻松的口吻，总结了过去一个月的兵荒马乱。
「总算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2024年的原料，已经全部入罐。酒精发酵完成了七七八八，萍乳发酵的启动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喜欢酿酒这份工作的原因是其计划和条理性，虽然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工作，但行驶在空旷的山道上，灵魂，是自由的。」
图源：邓钟翔
邓钟翔曾提到一万小时定律：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需要一万小时的持续努力。这个定律具象化在一个服务10家企业的酿酒顾问身上，也许就是「1年，1000吨酒」，「上一天班，打十份工」。
每天早上从家出发，邓钟翔开着他的高尔夫先转银川产区的5家酒庄。银川转完，再跑去青铜峡。晚上直接住在酒庄里，第二天再倒回去。
8月21日，邓钟翔在海悦仁和酒庄
由于今年的连续降雨，邓钟翔提前计划好的工作安排全被打乱。「酿酒师酿造葡萄酒，一切都是基于对原料的预判来做的，接着就是在发酵的过程中验证这套逻辑。」
拿到一张失效的计划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推翻重来。
年轻的酿酒师们 图源：邓钟翔
中秋节前后，葡萄在吸收大量的水分后开裂，潮湿的天气让霜霉病、白粉病、酸腐得到繁殖的温床。邓钟翔接到一个又一个电话，一片园子又一片园子查看，一张工艺单又一张工艺单写。
「原本一个月的工作量，缩短到一周，干到后面就变体力活了。」最忙那一周，邓钟翔每天只睡不到四个小时，靠咖啡续命。「不仅心累，中秋节放假人多车多特别堵，很耽误工作效率。」
照工作计划，转到最后一家酒庄 图源：邓钟翔
从事宁夏葡萄酒产业40年，周淑珍很早养成每天看天气预报的习惯。面对今年的多雨天气，周淑珍及时作出决策，「见缝插针地采，只要不下雨的天气就赶紧采。」
走访每个小产区，周淑珍了解到，「贺兰山东麓越往南走，葡萄园灾害情况相对越轻。独龙干架型的葡萄树挂果位置较高，与地面潮湿的空气接触较少，比厂字架型的葡萄树相对健康。」
周淑珍在迦南美地酒庄 图源：王方
迦南美地庄主王方和酿酒师周淑珍搭档合作了20年，在葡萄种植上，她们始终把维护葡萄的健康作为首要任务。「只有健康的葡萄才能做出干净的酒。」
在厂字架型大行其道的今天，迦南美地葡萄园仍然保留着传统独龙干架型。这给王方带来些意料之外，「霉烂的葡萄比较少，有个10%-15%，在今年已经是相当健康的葡萄园了。」
图源：王方
气象的变幻无常，也给周淑珍敲了警钟。「未来这种气候可能会慢慢地越来越多。」
往年，宁夏葡萄酒普遍酒精度数偏高，令酿酒师们颇为头疼。周淑珍说，「今年老天爷给了我们惊喜也罢，惊吓也罢，遇到这样一个特殊年份，今年的酒肯定和往年都不一样。那么我们也很期待，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贺兰山中，又一个榨季结束了，酒庄们陆陆续续开始冬剪作业。
很多心碎的故事，很多心力的付出，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但那些在试错中总结的经验，实践中得出的真理，像人群中高举的火把，鼓舞着人们继续探索这片土地的神奇。
「从品种上来讲，我们发现北玫、北醇像这样的品种，它的抗病性还是非常强的。」——张静
「在厂字形架式大行其道的今天，我看到了传统龙干形在创新和工匠精神管理下的潜力。」——苏龙
「黑比诺今年蛮好的，一山一水的黑比诺起泡，我觉得比去年的水准还高一些。」——邓钟翔
「我留了7吨雷司令没采，想看看它有没有超出常规的表现。扛过这场雨以后，一小部分存活下来了。我把它采下来做酒，只榨了一点点，作为对意外年份的一个测验吧。」——王方
「我们致敬每一个完美的年份，同时也在学着接纳每一个不完美的年份。」——张静
完美有时候很无趣。最打动人的故事一定不是水到渠成，而是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