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来,以法国、意大利为主的旧世界葡萄酒积累了丰富的底蕴,孕育出众多卓越不凡的葡萄酒庄。著名的法国勃艮第产区,酒庄大多以家庭作坊为主,每一代酿酒师从祖辈习得种植和酿造的经验和智慧,让平常的葡萄在农人和酒庄的重叠耕作后,成为餐桌上令人赞叹的佳酿。
随着葡萄酒世界版图的变化,澳大利亚、智利、南非等产地也不断涌现出比肩顶级佳酿的非凡作品;它们被称作新世界葡萄酒。如今,西方世界依然主导葡萄酒生产,占据绝大部分市场。
罗宇晨在酒庄
在中国,越来越多的酒庄和独立酿酒师们,已经陆续创造出品质和风味都位列世界领先水平的葡萄酒。可是,提及中国产葡萄酒,大部分人想到的仍是20年前的长城和张裕,彼时的我们不习惯红葡萄酒的口感,会兑入碳酸饮料中和掉单宁的生涩。
作为最忠实地表达地域风土的产物,如今的中国葡萄酒不再作为一种文化标签,它热诚地记录着土地从荒芜到丰美,凝练了风和雨水的气息,让大自然丰沛的馈赠,从田野联结到餐桌……
千千在葡萄园
北纬38度,海拔1000米,贺兰山东麓的宁夏平原,广袤的盐碱地被太阳炙烤着。沿着公路前行,远处,巍峨的贺兰山将山脚的阿拉善荒漠的风沙和寒流牢牢挡住。黄河自东侧流过,山河相拥的独特自然环境是自然对宁夏的眷顾;勤劳的农人们在荒芜的土地上种了数十万公顷的葡萄园。正午,绵延不绝的葡萄园如沙漠中的海,风吹过,葡萄叶子在阳光下似浪花般起舞。
酿酒用的葡萄对种植环境有严苛的要求,宁夏贺兰山东麓是世界公认的黄金地带,种植面积占全国所有葡萄种类的1/4,也是中国最大的酿酒用葡萄产区。
宁夏葡萄园,寸山摄
如WSET3盲品考官林建欢(Ken)所说,全球经典的葡萄酒产区都分布在南北纬30-50度间的区域;过冷的地区,葡萄成熟度不够,酿出的葡萄酒酸度过高,酒精度不够,酒体轻盈,存在风味不成熟的风险;过热的地区,却又熟得快,成熟度太高,相反的是有酸度低、酒精度高、风味单一等问题。
中国中原地区和宁夏都恰好在适合葡萄种植的纬度范围内;而云南虽是低纬度,但在高海拔的位置,同样微妙地具备了适宜的气候。
林建欢(Ken)
一款高品质葡萄酒的独特风味,源自于产地的风土条件,以及因地制宜的采摘、种植和酿造。种植所在的地理位置,包含了纬度、海拔、土壤、气温、降水、光照、朝向、风速……甚至坡度都会给葡萄酒带来天壤之别的改变。
风土的概念来自法语terroir,以描述葡萄酒里的泥土味。现在,它更多用来指代产区的环境特征,也可以具体到某一葡萄园的种植环境,包括其周边植被与河流所产生的影响酒体风味的微生物和菌种。
宁夏葡萄园,寸山摄
国内最受瞩目的贺兰山产区身处西北,地跨温带草原与荒漠,汇集了森林、草原、沙地、草甸等自然带,土壤以灰钙土、风沙土和灌淤土为主,含有不同程度的砾石,大部分农作物都难以成活,却是葡萄树生长的绝佳风土。
宁夏高透水性的土壤让葡萄根系不断向深处扎根,吸收下层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夏季日照强且久,夜间凉爽,降水量很少,独特的气候让葡萄得以缓慢地成长,糖分在小而饱满的果实内部聚集。土壤中复杂、丰富的风味物质从根部向上延伸至果实,给葡萄酒带来成熟的水果香气和平衡的酸甜度,形成良好的结构感。
宁夏葡萄园,寸山摄
赤霞珠、梅洛、蛇龙珠、霞多丽、贵人香、雷司令等酿酒用葡萄品种在贺兰山广泛种植,相较其他著名产区的“大小年”不同,宁夏产的葡萄酒品质受年份影响较小。
露天种植通常都是“靠天吃饭”,年降水量的变化关联着葡萄的品质,土地过湿会加速生长,进而缩短风味积累的时间。业内常被提起的“好年份”,往往都是降水少的年份。而略显干燥的宁夏得益于临近黄河,让人工灌溉和自然完美结合,得以调控土壤。
观察到宁夏优渥的条件,当地政府对葡萄酒产业大力支持,吸引了无数的专业人才来到。
马捷和爱人千千自称是中国风土的探索者;十年前,在结束了葡萄酒种植和酿造的学业后,他们从法国回到宁夏,进入当地酒庄工作。“当时宁夏的葡萄酒产业特别蓬勃,政策上大力推广,为当地企业提供项目支持,外界的投资不断。到现在,宁夏也是中国最有活力的产区。”
酿酒师总是不甘平庸,二人创立了自己的品牌,起名叫“寸山”。多年后,另辟蹊径地选用单一园的小众德国葡萄品种“紫大夫”做了款单酿,获得TOP 100 JAMES SUCKING 2021中国产区第11名,评委认为寸山的这款酒“代表了中国葡萄酒的多样性和可能性”。
此前,因为紫大夫单宁不足,酒精度低,更多被用来混酿或调配颜色和香气。紫大夫被寸山带火,种植户开始大量种植,价格翻倍。
马捷在查看宁夏产区的葡萄
马捷没有自己的酒庄和果园,作为独立品牌,他们希望更专注于探索新的风土和自我表达,为中国产葡萄酒酿造新的活力。游走在全国各个产区,与不同的果园和酒厂合作,全年奔忙已成常态。
最初,合作的酒厂总是不佳,葡萄酒产业不完善、从业人员不专业,沟通成本极大。他们笑称自己培养了很多“徒弟”,随着近年国内葡萄酒话题热度的猛增,越来越多的专业人才开始加入,寸山的代工厂终于稳定,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在路上发现。
但宁夏暑期的气温高,秋后又迅速降温,导致葡萄的酚类物质成熟不稳定,加之平原辽阔,酒的风格相对统一。这让热衷多样风味的马捷开始寻找新的产区。于是,他们去了新疆伊犁。
新疆是水果的天堂。吐鲁番、乌鲁木齐、焉耆、和硕、伊犁……仅在伊犁,最高峰时有6万亩葡萄园,但因不便运输,现在只剩2万亩。“在中国葡萄酒的风土版图里,新疆应该有自己的发言权。”
马捷在伊犁和宁夏采收的赤霞珠所酿出的滋味,完全不同:宁夏会更强劲,单宁量多、酒精度高,但伊犁充沛的降雨量使酒体温润、细腻,呈现得优雅。
伊犁葡萄园
大西洋的风从波尔多沿着海岸始发,抵达亚欧大陆最末端的伊犁,而两座天山的支脉将赛里木湖的温暖留住,给予了足够的湿度和热量。“大产区里最缺什么,其中优秀的葡萄园就一定会具备,勃艮第顶级的园子集中在山坡上,那里暖和。”
伊犁有新疆最湿润的气候,在马捷眼中,这就是能代表新疆产区的关键。探索是举步维艰的过程,虽然肥沃,黏土含量也多,但新疆到华北的物流费用却是宁夏的6倍。
从新疆和宁夏往东,位于西部偏中原的陕西葡萄酒产区更需关注。曾经在LVMH旗下的“敖云”和“玉川酒庄”有过从业经历的酿酒师罗宇晨,对陕西的风土有着深刻的认识。
陕西是狭长的。陕北和内蒙古有相似的风土,适合葡萄种植的地块集中在秦岭的南北坡,介于中国南北产区之间。印度洋板块撞击欧亚大陆后,形成了世界最高峰喜马拉雅山,之间的褶皱形成三江并流的地貌,是如今的香格里拉。内陆板块断裂,黏土堆积在肥沃的关中平原,凸起来的部分,形成了秦岭。
陕西葡萄园
陕西不适合大范围种植,需要在山坳里找合适的条件。秦岭的风土相对温润,极少需要埋土保暖,但关中厚重的黏土层更适合养庄稼,需要找山体的原生土壤。这些组成了陕西独特的小气候,有种摇摆的丰富性。
2020年疫情开始的时候,罗宇晨还在玉川酒庄工作。陕西同学家的水果滞销,向他求助,为了帮其解决困境,他尝试做了一小批水果酒,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好评。于是他从水果入手,蜜桃、苹果……全国搜集滞销信息,主动联系,创立了“田园酿造”。
“当时有种想为农户解决问题的使命感,思考能不能做点除了葡萄酒外的事。”在他寻找过剩水果的路上,在“丹凤葡萄酒”的老酒厂看到了100多年前的橡木桶和无法追溯时间的水泥发酵池。“整个屋子的清代橡木桶在我面前堆满时,是非常震撼的。”
为了致敬经典,他当即决定使用丹凤1911年的老酒标,做一场小而美的严肃酿造;瓶身尽可能还原当年,葡萄则选择北方常见的古老品种——玫瑰香,用野生酵母和旧橡木桶发酵,酿了款历久弥新的橘酒。
从创意表达到产品构思,丹凤的“用老藤新表达”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至此,罗宇晨正式开启田园酿造的“复兴计划”;尽可能寻找国内被遗忘的经典葡萄酒款,用现代的科技、新的思路、他的热情,重燃这些中国味道。
作为90后的年轻酿酒师,罗宇晨更希望通过在路上的探索,来发掘极致的风土,创造出更多老品种的创新表达,以一种年轻、亲民,但足够先锋和fancy的方式,竭尽可能。
“风土”也反映葡萄生长环境的特征与种植者和酿酒师的之间的关系,他们力图通过自己对原产地的认知和默契,使葡萄酒保持纯净,具有产地感的鲜明标识。他们在创造只属于中国产葡萄酒的味道。
而为了达到纯净的风土和极致的表达,重要的条件是:等待。
在云南香格里拉,“扎西核桃树酒庄”的酿酒师全世平用了十年,从葡萄种植到酿造,深入甘孜州和香格里拉产区不同的村子和葡萄园,寻找最纯净、丰富而独特的当地风土。
全世平和马捷、罗宇晨是西北农林大学的师兄弟,毕业后,他来到甘孜,给当地酒庄做酿酒顾问。之后,他在香格里拉的村子租下一个牛棚改造成自己的酒庄。
香格里拉葡萄园
他在甘孜和香格里拉都种葡萄,酒庄和甘孜虽然只隔了条金沙江,往返车程只有几分钟的路,但两种气候和风土带来的葡萄风格相距甚远。
甘孜在金沙江流域的东边,比香格里拉更热,葡萄酒风味浓郁。同样是赤霞珠,前者所产的每颗不到1克,但德钦县的会有1.2克左右,而赤霞珠世界平均水平是1.56克。小,意味着风味被浓缩得鲜明。
干燥、雨少,但凸显的单宁让全世平难以放弃低产量的甘孜。而在香格里拉海拔2500米处,扎西酒庄靠近梅里雪山和白马雪山,湿润的风让葡萄酒轻盈而温婉。
夏天,金沙江边非常温暖,在25℃左右,随着海拔升高,会有不小的温差,但日照时间会延长;夜间则降到10℃左右。气候的多样性也带来了生物多样性,不同海拔的风土孕育了种类丰富的植被,葡萄树也在其中。
云南是风调雨顺的地方,春秋没有霜冻,葡萄生长的时间长久,与宁夏暑期的雨水少不同,这里防治病虫害的压力会略重。“农药尽可能不用,减少破坏生态的可能,不然会形成恶性链条。虫多了鸟就多了,鸟多了虫就少了。”
藏民教会了全世平敬畏自然。在种植葡萄的过程中,他也开始思考农耕与自然的关系和边界。他曾因疫情无法回到酒庄打理,但几个月后,葡萄园野趣盎然。“我站在园里,感觉它们就这样恣意生长,像无拘无束的孩子,自由又奔放。”
香格里拉,田园酿造摄
“看过很多葡萄园,有些被管理得很好。可是叶子是垂头丧气的,一点也不舒展,感觉它们不开心。”去年,全志平给了藏民2000株雷司令的苗木,让他们自由发挥,结果只死了1株。
选择在山坡上种植葡萄是自古流传下的智慧,农人正以敏锐的直觉和经验,在生生不息的土地上构建着平衡。“我们用90%的精力种葡萄,酿酒只是一个自然的表达过程。”
大概七八年前,全世平发现商用酵母在后期发酵时的局限,尝试用香格里拉本土葡萄上的野生菌。“2年多才有成效,我发现这里的野生酵母就像牦牛一样,节奏缓慢,拥有不确定性,但后劲很足。进口酵母在这点比不了。”
扎西用中国的陶罐进行陈酿,“70%都不用橡木桶,进口成本高,其次橡木桶对葡萄酒的风味影响很大,掩盖了果子本身的风味。那样就没有香格里拉的风土特点了。”
全世平在修剪葡萄树
全世平和陶罐有着相似点:拥有自然的透气性,这对陈酿是重要的特质,时间让酒体成熟,再用部分的空气来柔和单宁的生涩。同时,陶罐没有额外的增味,他们都想保留属于土地最原生的记忆。
对于近些年备受推崇的“生物动力法”和“自然酒”,业内众说纷纭,与其说它是葡萄酒的一种生产方式,不如说更多的是对“尊重自然”这一价值观的认同。四十年岁月更迭,第一代酿酒师已经为中国产葡萄酒拓荒开垦,第二代酿酒师走在前者的路上,拥有了更辽阔的眼界,更坚定和独立的探索精神。
葡萄酒产业和农业紧密相连,已经陆续有人为此努力,勇猛加入。他们正在带领厚积薄发的“中国产区(Made in China)”走进世界葡萄酒顶尖行列。
马捷在研究葡萄